明清之际知识分子的命运与选择
明清之际知识分子的命运与选择
蒋寅
知识分子的命运和选择在每个时代都是使群体困惑的问题。而当处在改朝换代之际尤其是民族矛盾尖锐的时刻,这一问题就变得更加突出。清初士人以顾炎武、黄宗羲、王夫之和钱谦益、吴梅村为代表,明显分成遗民和贰臣两大营垒,各自的命运和选择所带来的荣耻毁誉,后人自有定论。复杂的是候方域,同时代的孔尚任作《桃花扇》传奇,把他写成个有气节、隐循以终的烈士,而欧阳予倩改编此剧时却把候朝宗的形象变成了“两朝应举”的变节者。60年代后,“投降变节”之说遂成了定论。何法周、谢桂荣二先生发表在1992年第二期《文学遗产》上的《候方域生平思想考辨》一文,以细致的事实考证,令人信服地说明候朝宗的两次应试完全是出于清廷的逼迫,而他却始终未就范。“坚决不向清方敢节”,从而澄清了侯的所谓“变节”问题。
弄清侯朝宗的出处问题的真相,作为传记研究中的一个事实辨正,当然是很有意义的。我本人也很佩服两位先生考证的精当。可是我当我们进一步思考这一问题,推原他考辨此事的动机、欲以证明的问题,就发现,他们的判断,有一个前提在支持:如果侯朝宗应试出仕,那么就难辞投降变节之咎。换言之,《考辨》一文的潜在话语是:应试出仕属变节行为,丧失气节,品行卑污。也许两位作者没想这么多,但很显然,这不言而喻的前提并不是某个人的观点,从侯朝宗之世直至今天,人们都是这么看的,甚至更早到元代人们就是这么看的。因为这不光是两朝贰臣,而且屈事异族,有汉奸之嫌。至今这种观念仍左右着我们对若干历史人物的评价,方回、王沂孙的仕元,吴梅村、钱牧斋的仕清都被视作是可耻的污点。侯朝宗的污点如今被两先生洗刷,他们就将永远背负着一种耻辱吗?所以我要谈的问题并不是针对何谢两位先生的,不如说是针对学术界固有的评价历史人物的一种参照系。
我总是奇怪,为什么时至今日,“异族”偏见仍横亘在我们的脑子里挥之不去?似乎没有人对韩非子的仕秦、萧何、张良的仕汉,房玄龄、杜如晦等十八学士的仕唐略加非议。因为那是良禽择木而栖,良臣择主而事,更主要的是他们效忠的仍是汉人,不是异族。
这里我不想搬用“多民族的统一国家”云云的现行理论,也不想从近代国家形态的学说来谈论历史问题。只想提出一个问题:所谓不事新朝、不事异族(这常被人们与民族气节、爱国主义联系起来),这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观念?说穿了,是家臣之忠和民族优越感。从夷齐的不食周粟到谢叠山的绝粒于大都,千古信奉的都是一个观念:受一朝的恩典,享一朝的荣华,便要奉一朝的正朔,做一朝的人臣,正像父子的名分不能更改一样。因为一切都是皇上赏的。从传说中的夏禹传位其子后,天下便成了君主独自拥有的东西。新王朝的诞生总是从旧王朝手中夺取天下,所以天下递为姬、嬴、刘、司马、李、赵、朱等家的天下。这就是《礼记·礼运》所说的“大道既隐,天下为家”。然而,人总要生存,旧王朝覆灭时,臣民不可能“靡有孑遗”;况且这里面还有个生存境遇优劣的问题,否则便不会有“奚我后”的渴望,也不会有“来了救星共主党”的歌唱了。就明清之际而言,连老百姓都不愿做朱家的子民,要随李闯王造反;士大夫如陈之遴在四申之变中作《燕京杂诗十二首》,“局外快心之语多,故国旧君之感少”,王子因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(战国之后“士食田”就没有了),只能靠学而优使自己的身分由士转变为仕。躬耕自食、隐居求道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既不理想,也不现实。在任何时代,生存的需要都将推向封建王朝的官僚体制,而达则兼济天下的人生理想更将他们推向英明可靠的统治者。在那种鼎革之际,书生要找出路,必然要依靠有力的主宰。而皇太极、多尔衮、福临、玄烨几代统治者的英明练达都非明代末期的昏主可比,做范文程还是做史可法,不仅关系到个人前途,也影响及天下民生。宋荦《筠廊二笔》记载他所看到的范文程奏本,就非常称赞范的建议对安定天下、减少兵燹破坏起到良好的作用。按照儒家大同的社会理想: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,选贤与能,讲信修睦。”(《礼记·礼运》)清人孙希旦《集解》注:“天下为公者,天子之位,传贤而不传子也。”这虽是儒家对原始社会形态的美化虚构,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却符合历史发展的要求。既然天下不应该是一家的,而是公众的,须以贤能的标准选择主宰(在现代是政府),那么在民族和文明力量的竞争结果面前,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?我们可以为明代政治的黑暗腐败而愤慨而扼腕,也可以为顾炎武代表的一批志士仁人发奋图细,谋求改造文化的出路而振奋,但又有什么理由责难晚明士人的仕清呢?难道都要他们效死于靡烂的南明小朝廷,成为左良玉、史可法那样的殉葬品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