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统天下本非秦,其实魏国统一天下机会更大
复读春秋战国史,对文侯魏斯时期的魏国颇为感慨。三国分晋之初,魏文侯礼贤下士,拜子夏、田子方为师,任李悝、翟璜为相,用吴起、乐羊为将,以西门豹治河,文武相济,内外兼修,一跃成为中原霸主。尤其是他任用李悝实行变法,改革政治,奖励耕战,兴修水利,其法典大纲的精髓不仅为此后的秦孝公和商鞅所用,而且影响汉唐明清两千年。至于对儒门弟子的推崇,既收取了普天下士人之心,又开辟了后世帝王尊儒先河。吴起更是同期最顶尖的军事家,与孙武并称兵法之祖,统率的金戈铁马威震天下。当是时,魏国联结赵韩,东御齐而西制秦,可谓见谁灭谁,大有后来强秦的气势。
——破秦:魏文侯三十三年(公元前413年),吴起率魏军在西河战场大败秦军,直扑渭河平原的咽喉要地郑,秦人举国震恐。魏太子击又趁秦军主力抵御吴起之际,领兵西渡黄河,破秦军事重镇繁庞。随后吴起占领临晋、王城、元里、洛阴、合阳、阴晋等大批秦地,在魏文侯三十八年完全占据西河地区,并设置上郡,牢牢控制了西方与中原的黄金通道。魏文侯于洛水东岸修筑长城,独占关东之利。魏武侯三年(公元前393年),吴起再攻秦国和郑国,大败秦军于注城。魏武侯七年,吴起复率5万魏军以一当十,在阳晋城外击溃倾国而至的50万秦军,史称“阳晋之战”,并势如破竹进入关中平原。魏武侯九年,吴起在武下再次大破秦军残余,秦国基本上丧失了对抗实力。
——割齐:魏文侯四十一年(公元前405年),齐国进攻赵国,应赵烈侯求援,魏国出兵相救,会同赵、韩联军大败对手,杀死齐军3万人,并获取了大量战略物资。魏文侯四十二年,魏、赵、韩三晋联军攻破齐长城,迫使齐国割地求和。魏文侯为了使新得的齐国土地与此前占领的河内地区相连,又攻占了卫国朝歌附近的几座城市。魏武侯十六年,三晋联军在桑丘大败攻打燕国的齐军,转年又挥师攻入齐国本土,直逼灵丘城下。魏武侯二十二年,魏国又联合燕国、鲁国、卫国讨伐齐国,魏军兵至博陵,势不可挡。
——败楚:魏文侯年间,由于频频进攻郑国和宋国,魏国与楚国发生了利益冲突,但楚军连续被击败。魏武侯五年(公元前391年),承继魏文侯所积累的强大国力,魏国领衔的三晋联军进攻楚国,大败楚军于大梁、榆关,并轻取襄陵。楚国朝野一片恐惧,楚悼王连派使臣求和。魏武侯二十年,魏国先发制人,又与楚军大战于榆关。楚国势力扩张的企图被严重遏制。
——迫赵:打着三晋联合的旗号,魏文侯以魏国为中心,通过拉拢较弱的韩国,借此压缩赵国的战略空间。魏文侯三十八年(公元前408年),魏国击败宋国后,应赵烈侯的请求,远征日益强悍的中山国。
在乐羊的率领下,于魏文侯四十年攻破中山,并在进军途中占领了不少赵地。魏文侯还借驱逐齐国在卫势力的名义,将齐国与赵国一直争夺的漳水南岸并入,并设立邺县,拦住了赵国南进中原的去路。魏武侯十三年,赵国攻打卫国,应卫慎公的求援,魏国出兵于兔台击败赵国,魏赵一度交恶。魏武侯二十三年,赵国再次对卫国出手,魏军又败赵军于蔺。
应该说,经过春秋年代的角逐,天下形成了四个一流强国,即东方的齐国、南方的楚国、西方的秦国、北方的晋国,虽然吴、越一度崛起,实属昙花一现。战国初期的几十年,魏国代表晋国扛起了先祖的霸业,纵横捭阖,对秦、齐、楚三强静则威之,动则胜之,无疑是实力首屈一指的诸侯国。楚、秦、齐三国联军与魏国领衔的三晋联军对垒,同样处明显劣势。还有一件事不容忽略,田氏篡齐后,是通过魏文侯向周安王求封诸侯,周安王因此应允,田和在齐国当政才算赢得合法性,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魏文侯在诸侯国的影响力。由于当时的冶金中心均在中原地带,魏军最先采用铁制兵器代替青铜兵器,武卒披重铠、持戈剑、背弓弩,史称甲兵犀利。有先进生产力(冶金工业)和科技进步(铁制锐器)作支撑的战斗力,再由吴起那般最聪明的军事大脑指挥,自然睥睨天下。更深层的因素是,魏国率先变革图强,以敢为天下先的精神推进社会转型,确立新型土地所有制,推行农业精耕细作,并制定严明的法律规范,从而形成比较先进的生产关系。魏国的变革还在军事领域展开,率先采取精兵原则。魏文侯要求武卒能衣三属之甲,操十二石之弩,负服矢五十个,赢三日之粮,置戈带剑,日中而驱百里。在严格准入门槛的前提下,又建立免除徭役田税和军功封爵制度。因此,魏国当年横行天下,绝对有扫平六国的可能。但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诸侯国,为何迅速由盛而衰呢?
还是从一个故事引入吧。魏惠王十五年(公元前355年),魏文侯的孙子魏茔即惠王与齐威王会猎于郊。魏惠王问齐威王:“大王可有什么珍宝?”威王心知是惠王要夸耀国力,却以退为进说:“没有!”惠王不无自豪地讲:“我国虽小,尚有十枚径长一寸的夜明珠,能够照亮前后各十二辆车子的,怎么你一个大国,却没有珍宝?”威王不以为然答道:“我的珍宝与你大不一样。我臣下有名檀子的,叫他驻守南城,楚人不敢犯境,十二诸侯来朝;我臣下有名盼子的,叫他驻守高唐,赵人不敢来河边捕鱼;我臣下有名黔夫的,叫他驻守徐州,从远方来归附的百姓,有七千多家;我臣下有名种首的,叫他防备盗贼,大家路不拾途。像这样的国宝,其光辉照耀千里之远,何止十二辆车子哩!”一席话,顷刻分出了惠王与威王的高下,也必然预示着魏、齐盛衰的此消彼长。当年魏国的崛起,不因其他,关键在魏文侯如饥似渴聚才,不拘一格用才,胸怀开阔容才,赏罚分明激才,从而天下归心、英才纷至。魏武侯仰仗父亲留下的班底和基业,仍能乘势扩张、威振天下,但在用人上的识见已大为逊色。魏惠王作为战国时期在位最长(50年)的君王之一,如唐玄宗李隆基,初时强悍精明,却逐渐刚愎自用、忌才妒能、昏聩多疑,不仅外阻天下贤才,而且频弃本国俊杰,致使魏国元气大伤、江河日下,遭齐魏马陵之败后由盛而衰,最终竟沦落为人见人欺的“软柿子”。
那么魏国又流失了哪些英才呢?可以说,三家分晋之时,魏得晋国上地,由于路网纵横、文教发达、商贸兴旺,可谓物华天宝、菁英辈出。因此,即使魏国不对他国招揽人才,仅仅用好自己的“土特产”,就能开辟帝王事业。可惜的是,魏国失去了太多赫赫名士,其中“用一人即可兴邦”的顶尖英才竟有七位:
将材:吴起、孙膑、乐毅
——吴起(公元前约440—前381年):著《吴子》,与《孙子》合称《孙吴兵法》。魏文侯去世后,吴起遭魏武侯猜忌,便前往楚国。行前回望西河,流泪道:“如果让我完成计划,秦国必亡,今君侯听信谗言,西河不久必为秦所得!”楚悼王以吴起为相,严明法令,南下平定百越,北上兼并陈、蔡,西向征伐秦国,并击退了魏、赵、韩联军,使楚国走向强大。
——孙膑(公元前?—前316年):著《孙膑兵法》,为孙武后代。与庞涓从师鬼谷子,后投奔魏惠王,却遭诬谄被砍去双足。幸被齐国使者发现,私下带回做了田忌的客卿。魏国伐赵时,辞谢作主将,而以田忌军师的身份,从侧翼施围魏救赵之策,在桂陵战胜魏军。后韩国遭魏讨伐求救,孙膑又在辎车上为田婴谋划,用减灶诱敌之计,大败10万魏军于马陵道,杀魏主将庞涓,俘太子申,魏国自此一蹶不振,齐国则大为强盛。
——乐毅(生卒年份不详):魏名将乐羊之后,自小喜好兵法,曾在魏任大夫,却未遭重视。听闻燕昭王恐黄金台招贤纳士,便前往任亚卿,后献计联络赵、魏、韩、楚四国伐齐。燕昭王封乐毅为上将军,赵惠王也交予相印。乐毅率五国联军大破齐师精锐,继而直捣齐都城临淄,并在半年内连下70余城,齐国几遭覆灭,燕国也迎来鼎盛时期。
相材:商鞅、张仪、范雎
——商鞅(公元前约395—前338年):商鞅“少好刑名之学”,初为魏国相公叔痤家臣,虽被鼎力推荐,却遭魏惠王弃用。秦孝公下求贤令,商鞅前往面见获赏识,并先后两次主持变法。通过“废井田、开阡陌”、奖励耕织、鼓励军功、实行郡县制、推行连坐法等措施,秦国由宗法分封制向中央集权制转型,逐步奠定了走向富强并建立“大一统”帝国的制度基础。商鞅还亲率秦军击败魏师,迫魏惠王割河西之地予秦,并迁都大梁,魏国自此对秦退居守势。
——张仪(公元前?—前309年):魏国大梁人,曾随鬼谷子学习纵横之术。张仪在魏国曾投奔魏惠王,但没派上什么用场,便辗转到了秦国,施以“连横”之术,游说六国亲秦,拆散苏秦苦心开创的“合纵”局面。张仪不久成为秦第一任相国,曾设计使魏惠王向秦国割让河西以北的上郡15县与少梁,随后又率军攻取魏国陕县,使秦国独占黄河天险。张仪还与秦串通,赴魏任国相,推动魏国充当依附秦国的带头羊。此后他又再任秦相,促使楚、齐断绝关系,把“外连横而斗诸侯”的效应发挥到极致,为秦国最终各个击破六国创造有利条件。
——范雎(公元前?—前255年):早年为魏国中大夫须贾的门客,曾随行出使齐国,凭辩才深得齐王敬重,归魏却遭嫉恨,被打得肋折齿落。后为秦使者带出故国,凭“秦国人只知有太后、穰侯,不知有秦王”一语,引起关注并成为秦昭王的客卿。范雎后任秦相国,对外实施“远交近攻”的战略,对内采取“固干削枝”的政策,使秦国的扩张步骤更为清晰和扎实。在秦赵决战的长平之役,范雎用反间计,诱使赵国以纸上谈兵的赵括撤换名将廉颇,确保秦国一举歼灭45万赵军,赢得了吞并六国的关键性胜利。
除了上述三将三相,魏国还出产一位极为独特又极具能量的人物,那就是信陵君——魏无忌(公元前?—前243)。魏无忌是魏安釐王的异母弟,身处魏国走向衰落的时期,为图自立自强,便延揽食客,养士数千人为已效力。秦赵邯郸之战时,信陵君设计盗取军符,在锥杀魏将晋鄙后,亲率大军力挫秦师。但因得罪魏王,长期客居他乡。待秦将蒙骜率兵伐魏,为摆脱困局,魏安釐王只得恳请信陵君还国。信陵君再约合纵,大败蒙骜于河外,并一直追击至函谷关。秦人忌惮信陵君的号召力,便散布谣言说:“信陵君在外十年,天下诸侯,但知有信陵君,不知有魏王。”魏安釐王果然削夺了他的兵权,四年后忧忿而死。可以说,信陵君是最后一位大败强秦的领军人,一闻他去世,蒙骜即挥师攻魏,轻松拔下20城。
从魏国流失的卓越人才,其实还有犀首、尉缭等不计其数,但此处罗列早已足够。吴起、孙膑、乐毅、商鞅、张仪、范雎、魏无忌,略知战国史的朋友,只要一看这一串姓名,就知道意味着什么。刘邦凭张良、萧何、韩信而挫败项羽,刘备赖诸葛亮而登基蜀汉,上述七人与张良、萧何、韩信、诸葛亮均在同一等阶。吴起、孙膑、乐毅无疑是当时最具谋略、最善征战的三大名将,稍与之接近的惟白胜、赵奢,但仍略逊一筹。商鞅、张仪、范雎、李斯是成就秦国帝业的四大名相,“四分功勋,魏材有三”,这是多么值得叹息。信陵君魏无忌与孟尝君田文、平原君赵胜、春申君黄歇并称“战国四公子”,但信陵君却是真正建立奇功的一位,也是最令司马迁推崇的。信陵君的去世,使六国失去了最后一根能够整合力量抗秦的擎天柱。可以说,上述七人,得一人即可居安一方,用三人即可称霸天下,何况整整构成一组“北斗七星”?
而这七人,除信陵君外,其余均为敌国所用。楚国用吴起,齐国用孙膑,楚、齐对魏在战场上的劣势即刻扭转;燕国用乐毅,竟能横扫泱泱齐国,几成蛇吞象之伟业。至于商鞅、张仪、范雎对秦国的作用,还是听听同时代的评价。辅佐秦始皇完成统一伟业的名相李斯,在他的千古名篇《谏逐客书》中说:“孝公用商鞅之法,移风易俗,民以殷盛,国以富强,百姓乐用,诸侯亲服,获楚、魏之师,举地千里,至今治强。惠王用张仪之计,拔三川之地,西并巴、蜀,北收上郡,南取汉中,包九夷,制鄢、郢,东据成皋之险,割膏腴之壤,遂散六国之纵,使之西面事秦,功施到今。昭王得范雎,废穰侯,逐华阳,强公室,杜私门,蚕食诸侯,使秦成帝业。”更进一步说,秦用魏材,最精确打击、直接削弱的,恰恰是魏国。商鞅曾对秦孝公说:“魏国乃秦国心腹之患。非魏来秦即秦灭魏。”范雎向秦昭王开出的药方是,就近重创韩、魏,“得寸则王之寸也,得尺亦王之尺也”,先解除心腹之患。可见他们都竭力主张优先遏制魏国。待商鞅率秦军直逼魏国割地求和时,魏惠王方才哀叹:“我恨不用公叔痤之言”,却为时已晚。
还是让我们回到战国初期魏文侯的年代,追忆那已经集聚起的进取精神和恢宏格局。当初之魏国,天时、地利、人和皆备,假如后辈珍惜这份基业,继续开门揽才、开明用才、开怀容才,何愁一统天下不成?事实上,以吴起在西河的经营,趁秦国“阳晋之败”、国力衰微之际,寻机一鼓作气,或许早已灭秦。倘若魏惠王纳公叔痤之荐,以商鞅为相,继李悝变法后再图强盛,秦和五国即使挺过一时,凭魏国步步为营、钝刀割肉,帝业也水到渠成。再退一步,只要魏文侯之后的武侯、惠王虚怀纳谏,在那个战略机遇期避免四面树敌,以类似于“合纵”“连横”或“远交近攻”的谋略,选择对外征战的正确步骤,那么魏国也将乘势而上、凌驾六国,宇内谁与争锋?当然,已不必作太多的假设,只要魏国在用人、行事上不一而再的犯错,一统天下已轮不到秦始皇,甚至赢政连出生那天都等不到了……
当然,魏国没能一统天下,或者说秦国终究一统天下,自有综合性因素,我们可作战略战术、体制机制、经济基础、文化基因、地缘环境等多层面的考量。但不可否认,魏国当年曾在各方面都占了先机,遗憾的是,却在最具优势基础的用人方面一步步失了先机。魏文侯去世后,踌躇满志的魏武侯继位了。据《史记》所载,有一天,“武侯浮西河而下,中流,顾而谓吴起曰:‘美哉乎山河之固,此魏国之宝也!’起对曰:‘在德不在险。昔三苗氏左洞庭,右彭蠡,德义不修,禹灭之。夏桀之居,左河济,右泰华,伊阙在其南,羊肠在其北,修政不仁,汤放之。殷纣之国,左孟门,右太行,常山在其北,大河经其南,修政不德,武王杀之。由此观之,在德不在险。若君不修德,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。’”武侯口头应允,实不知内心如何。但武侯对吴起却日益防范忌恨,于是便有了吴起投楚那一幕。虽然武侯时代的魏国,老臣犹在,雄风仍足,但病根却已埋下,因控御失道致英才外流。恰如江面厚冰,看似坚硬如初,实已无声融化,也提前预定了魏国百年霸业的终结。